那一口箱子:
你好。
一九九八年的夏天,我醫(yī)學院畢業(yè),第一次坐飛機,從北京經停舊金山飛亞特蘭大,我?guī)Я艘豢诖笙渥?。箱子很沉,我堅持要帶書和方便面,我老媽堅持要我?guī)б豢诖箬F鍋,說,這口大鐵鍋,在北京賣三十塊人民幣,在美國賣三十塊美金,按當時的匯率,相當于三百塊人民幣。我那時候剛剛畢業(yè),商業(yè)素養(yǎng)和社會見識還淺,沒反駁我老媽,默默讓鐵鍋占據了箱子一大半的空間,鐵鍋里面和周圍盡量碼滿了書和內褲?,F在想來,考慮到路途遙遙和貨值渺小,就算那時候再窮也不該帶。其實,如果當時老媽真不顧忌我肉身的安危,也應該把她私藏的青銅饕餮紋尊或者司母戊大方鼎讓我打包帶走。
這口鐵鍋受益最大的是我室友Igor,一個馬其頓的前特種兵。我用這口鐵鍋炒我唯一會的中國菜,醋溜土豆絲。每個周六他都去買很多土豆和一瓶龍門米醋,洗好那口大鐵鍋,然后眼巴巴地看著我。
從那以后的十八年,直到最近,我一直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。2015年下半年,我決定搬回出生地北京廣渠門外垂楊柳,打算后半生就耗在這兒了。有確鑿科學證據表明,后半生在自己非常熟悉的環(huán)境和器物中生活,可以有效延緩老年癡呆癥的發(fā)生。
各種身外之物從十個住處和辦公室陸續(xù)裝箱運回,這些箱子堆到我要終老的住處。 我站在屋子里僅存的一塊稍大的空地上,仿佛面對一具恐龍骸骨、一座隋唐古墓以及呼嘯而過的自己的上半生。 從2015年下半年到2016年上半年,我在北京的時間分為兩半,一半去護城河邊跑步,一半就躲在住處收拾東西。
扔了一半衣服,DVD扔了,紙質照片基本都扔了,個別覺得有意思的,掃描之后,扔了。各種文件的工作稿本來就剩下不多,一直的工作習慣是自己不留文件。各種會議紀念品、工藝品,都扔了,做這類東西的人實在是浪費人類資源。
書是最讓我糾結的。
還是扔了一些書,有些書速朽。不少書是作者的簽名版,其中一本書上寫著:“欠你稿費四百五十元,下次充酒錢”,這個作者三年前胃癌擴散死了。
游戲光碟留著。我還是幻想,有一天,我能像我唯一的外甥一樣沉迷游戲,不問世事。硬木明式家具都留著。收到的手寫的信都留著。古董都放進了保險柜和保險屋。茶都留著。茶陳足夠久,都變普洱了,都不難喝。酒都留著,我知道它們很快會被喝光。四十五歲后激素下降,又見多了是非成敗轉頭空,就靠跑步和酒精維持適度的幸福感了。
收拾到百分之八十左右的一天,突然斷電了,北京八月,我的汗很快濕透衣衫。我站在屋子當中,忽然想, “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行客”,如果真的、真的只能帶一口箱子,這一屋子東西里,我挑什么帶走呢?答案如下:
一衣:一條牛仔褲、一件圓領衫、一件羊絨衫、一件帶帽子的薄羽絨服、一條又厚又大的羊絨圍巾、一雙跑鞋。
一書:還是貪婪,就帶一個Kindle吧,裝的書多。再帶幾封老情人的信,帶一兩種宋代字帖,如果只能挑一種,就米芾的,他更自然囂張。
一茶:帶一餅好的古樹生普,禁泡,二十泡之后還是微甜的。帶個口徑大些的北宋建盞,可以喝茶、喝酒,還可以當飯缽。一個小號的保溫杯。
一玉:帶一個玉質好的龍山文化時期的小琮吧。蒼壁禮天,黃琮禮地,小琮壯陽。對我來說,古玉已從藝術品變成了必需品,摸著才能安穩(wěn)睡去,在書桌上,還可以當筆筒,還可以當花瓶。
一酒:帶那瓶1989年的奧比昂吧。一個曾經恨我的人送過我一瓶,貼了一張小條:“聽說,這是一瓶很好的酒,你喝了這瓶酒就可以去死了。”其實,Robert Parker說的原話是,這是一瓶能讓你喝了死而無憾的酒。
一木:帶我太姥姥留下的紫檀念珠吧,在那個平行時空里,祖先會思念他們在地球時候的物件,保佑珍視那些物件的后人。
一香:帶點沉香木吧,水土不服的時候,心神煩躁的時候,熏一點,有滿足感。
一器:帶一支鋼筆,一支毛筆,一個記事本,一臺電腦。在百無聊賴的時候,自己寫故事給自己看,自己寫詩感動自己。
你說我挑的對嗎?
馮唐